◎蔡東杰(作者為中興大學國際政治研究所教授)
自一九八一年十月因沙達特遇刺繼任總統,直到二○一一年二月因「阿拉伯之春」示威浪潮以致下台為止,穆巴拉克不僅執政長達三十年,更由於埃及自一九五二年獨立迄今,不過才六十年光景,將這段期間稱為「穆巴拉克時代」絕對無庸置疑。進言之,正因穆巴拉克擁有舉足輕重的政治影響力,隨著強人驟然退位,埃及政局的下一步,自然是眾所矚目的焦點。
後穆巴拉克時代正式啟動
首先,從後續發展看來,穆巴拉克在下台後將權力交給軍方,已然埋下一個不確定的伏筆。儘管軍方保證,將完成向民主和平過度的進程,超過七成選民也在三月份投票批准了新憲法,但在該國最大反對團體穆斯林兄弟會被宣告成為合法政黨,並於二○一一年底革命後首次國會選舉中大獲全勝後,一方面文人能量大為提昇;同時穆巴拉克被判處無期徒刑,卻在鼓舞民粹精神之餘,加深軍方對於轉移權力的疑慮;正因如此,藉由最高法院針對伊斯蘭派掌控國會的無效宣告,既讓軍方得以暫時收回國會權力,亦使日前的世紀大選,形成穆斯林兄弟會與軍方對決的緊張態勢。值得注意的是,代表前者的穆希當選總統,固然為埃及揭開歷史新頁,但本次大選兩輪投票率都僅五成上下,不僅透露出民眾對於長期政治僵局的倦意,也讓民主能量的繼續延伸,籠罩了一層陰影。
軍方仍對政局具關鍵影響力
正如部分學者在埃及民主運動一開始便提出的問題:「靠武裝部隊趕走穆巴拉克後,接下來的問題將是軍方是否允許一場徹頭徹尾的革命」。在穆巴拉克下台後,接管國家事務的,乃由少數幾名資深將領組成,僅在緊急情況下才開會磋商的「武裝部隊最高委員會」。在此之前,該委員會只在中東戰爭期間,召開過兩次,此次事件爆發後,則又進行過兩次緊急會議。根據過去一年多來的經驗,軍方所謂「和平轉移政權」顯然並非毫無保留。換句話說,他們交出的不過是名義上的行政權,如同委員會日前公開表示的,軍人依舊擁有埃及最終的法律解釋權;例如近期軍方所頒布的補充憲法聲明,便引發極大爭議。
根據前述補充憲法聲明的主要內容,最高委員會將收回立法權、預算審批權和部隊人事任命權等,並可對新憲法條款提出異議;至於總統若決定宣戰或動用軍隊,必須先得到軍方同意。這充分顯示出,軍方不可能接受完全退出政治舞台的所謂民主規範。對此,好不容易取得政權的穆斯林兄弟會自無法忍受,連日來不斷組織大規模示威進行施壓,但軍方回應依舊強硬。事實上,埃及軍方長期以世俗政治保衛者自居,打壓激進教派向來不遺餘力,也曾公開宣示,不可能向伊斯蘭教士效忠。更甚者,軍方還是個「國中之國」,非但控制了大部分國營和獨佔事業,長期主導外交、情報、安全和財政等部門預算,再加上目前持續動盪的社會情勢,亦提供其必要時使用壓制手段的正當性,因此,軍方雖暫時對大選結果低頭,未來動向仍是這波民主運動能否邁向最終鞏固階段的關鍵。
伊斯蘭勢力擴張之政治暗示
如同美國在冷戰時期的信念,「貧窮乃共產主義的溫床」;同樣地,政治社會不安,也往往為極端勢力擴張提供發展契機。不僅土耳其正義與發展黨早在二○○二年便異軍突起,獲得單獨組閣能力;黎巴嫩真主黨在二○○五年選舉中大有斬獲;巴勒斯坦哈瑪斯組織在二○○六年首度贏得大選;在這波「阿拉伯之春」運動浪潮中,突尼西亞的伊斯蘭復興運動黨,贏得了革命後首度國會大選;摩洛哥的伊斯蘭正義發展黨成功晉升為國會最大政黨;由埃及穆斯林兄弟會登記運作的自由正義黨,更成為近期國會與總統的雙重贏家。儘管自後冷戰時期以來,這批伊斯蘭激進勢力態度日趨溫和,畢竟他們未必完全支持西方民主價值。創立於一九二八年的穆斯林兄弟會,一方面身為埃及歷史最悠久、規模也最大的伊斯蘭組織,雖聲稱支持民主,正如其著名標語「伊斯蘭才是解決之道」,該組織的核心目標之一,就是要創立一個由伊斯蘭律法統治的伊斯蘭國家,因此積極參與反殖民運動,宣示將排除所有西方影響力,這也導致它在一九四八年,被政府以「攻擊英國與猶太利益」為由強行解散。
埃及獨立後,穆斯林兄弟會隨即捲入與世俗勢力的鬥爭當中。納瑟不僅在一九五四年以支持穆斯林兄弟會為由,發動軍事政變,罷黜首任總統納吉布,接著更以企圖暗殺納瑟的名義,對該組織發動大規模整肅;不過,這些都無法阻擋伊斯蘭勢力持續蔓延。例如兄弟會在二○○○年便以幕後支持形式,首度在國會拿下十七席,在二○○五年,大選中更一舉拿下兩成席位,奠下穩定的政治基礎,亦幫助他們在創立八十四年後,終於取得主導埃及政治的機會。儘管如此,由於穆希原本在組織中聲望並不高,這次也僅因為原先穆斯林兄弟會推派的候選人阿爾沙,被取消競選資格才臨時披掛上陣,在軍方沉重的外部壓力下,一旦執政黨內部也未能獲致共識,政局的進一步動盪也可以想見。
中東區域局勢依舊詭譎多變
從某個角度看來,面對內(執政者威望有限)外(軍方可能無意交權)交迫的窘境,穆斯林兄弟會不但可能被迫轉向較激進極端的立場,更甚者,該組織敵視以色列,其所持「種族主義、擴張主義且具侵略性的實體」的態度,長期以來亦為眾所周知;據此,一方面巴勒斯坦的哈瑪斯組織奉穆斯林兄弟會為精神領袖,至於該組織領袖表面上雖不反對與美國交往,但前述對以巴關係的基本立場,不免觸及美國中東政策的敏感神經。於此同時,就在美國近來不斷以發展核武為由,頻頻向伊朗施壓之際,非但伊朗表示穆希的勝選乃是個「輝煌的民主成就」,穆希宣布將「重新檢視」一九七九年的大衛營協定,並表示將修復與伊朗的關係以達成中東戰略平衡的說法,也讓首當其衝的以色列,以及試圖孤立伊朗的西方國家(以美國為首)心神不寧。總的來說,埃及順利完成總統選舉與軍方的自我克制,固然讓支持民主的美國順勢「贏了面子」,但後續埋下的地緣政治危機,或許將使正全力「重返亞洲」的美國,陷入戰略兩難困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