楊逵生日這一天,楊翠帶我們來到台中「東海花園」舊址。「會寫作的園丁」楊逵生前勞動痕跡、楊翠陪伴祖父生活的少女回憶,如今都埋在荒煙蔓草間,獨留一座楊家祖墳。墳邊牆上鏤刻楊逵的「和平宣言」碑文,短短六百多字,楊逵為此被判刑十二年,一字可換六天牢飯。
這分被楊逵自嘲「領取世界上最高稿費」的歷史文件,如今已與作家長相左右。中興大學台灣文學所副教授楊翠,正在著手撰寫「楊逵評傳」,這本遲來的傳記,代表她對祖父最深的思念。楊翠侃侃而談家族點滴故事,回憶中總是有苦有澀,有酸有甜,還有少女擺盪在成長與背叛間的幽暗微妙情結。
從小祖孫情深 少女時期緊繃
問:妳從小長期陪在楊逵身邊,和祖父如何相處?
答:我和阿公關係存在著一種矛盾,情感上很依賴很親近,但一進入少女期,因為阿公裝扮很俗,老是穿同樣的幾件衣服,又愛穿木屐,上街時,面對外界眼光,我會覺得很丟臉,他要牽我的手,我都會想甩開,此外,他是知名作家,我不喜歡承擔那樣壓力。
問:有哪些讓妳印象深刻的故事?
答:我在念大四時曾和阿公住在大溪一陣子,原本要寫阿公的回憶錄,後來遇到戲劇性發展而中斷……(楊翠一度語帶保留)。當時有一個年輕人來找阿公,也想幫他寫回憶錄,我很欣賞、很喜歡那個年輕人,但阿公認為我們並不適合,阿公有一次還跑來敲我的門說,一見鍾情是虛幻的。阿公禁止我們交往,當時我很生氣,我嗆阿公說,你根本不懂叫愛情,後來我就拿考碩士班當藉口,搬到學校附近住。我當時心想,我自由被限制,我不要和阿公住了,我要在學校附近找房子,阿公的回憶錄就沒有機會寫了。
兩度背離阿公 至今自責不已
問:妳對這件事很遺憾?
答:我覺得很遺憾,很難過,因為阿公之後就搬回台中,過了一個寒假就過世了。阿公是因為從台中跑到台北開會,長途奔波,又遇上氣候變化,才因而過世。那天早上我還記得夢見了阿公和他朋友,整間房子都是人,到了中午就接到電話,我非常震驚,坐火車從桃園趕回台中,一路一直哭。阿公身體不適合獨居,如果當時我沒負氣搬走,阿公可能就不會過世。
問:妳一直自責至今?
答:我曾經有兩度背離阿公,第一次是我要念大學時,我曾和他討論選填志願,阿公當時建議我念歷史和外文系,但我對於台中的學校一個都沒有填,因為我想要離開大肚山去台北,少女的我想要飛翔。
我從頭到尾都沒跟他講這件事,戲劇性的是,我的成績又剛好落在東海大學歷史系,如果我當初填台中學校,我一定就是上東海歷史系。
從事文史懺悔 重與阿公對話
阿公很期望我考上東海,是因為他很想回東海花園,但沒有人照顧他,家人不會讓他回去。他雖然對這個結果不高興,但他也接受了。我後來上大學,阿公還寫過一封信給我,在信中再三叮嚀我要照顧自己,他不喜歡我愛吃泡麵,他還特地羅列了三餐菜單。「阿公的菜單」是省錢又營養。
我滿難過背離了他。我大學選填志願時背離他,後來只和他住了半年;第二次背離後,他就這樣走了。
問:所以妳後來考回東海大學碩士班做為彌補?
答:這對我是必要的回歸。我從事文史工作的研究,其實是一種懺悔,一種生命的救贖,也是一種重新和阿公對話的方式。我曾經要陪伴他,但卻選擇離開他了……(楊翠眼眶泛紅,聲音逐漸哽咽)
農運社運健將 祖母兼顧家庭
問:祖母葉陶也是知名的農運和社運健將,你如何看待葉陶?
答:阿嬤在我國小二年級過世,在阿公口中,她是形象鮮明的「流氓女人、土匪婆」,但外界對她知道不多,因為楊逵重新被社會認識,所以急著述說自己。其實,葉陶的社會參與不下楊逵,甚至比楊逵更活躍,她在二二八事件被判死刑時,勇敢在死牢中唱台灣民謠,還開社會主義講堂,帶領青年認識社會主義、馬克斯主義。葉陶是雙面實踐的女人,同時能兼顧社會參與與家庭照顧。
問:由於葉陶很能幹,文友還曾有「葉陶兄,楊逵嫂」的稱呼?
答:阿公個性很孩子性,像被阿嬤寵壞的小孩,如果沒有阿嬤,阿公如何能撐過罹患肺結核吐血、以及沒有經濟來源的日子?
會寫作的園丁 影響孫女研究
問:妳從事台灣文學史和女性作家的研究,也是受到楊逵影響?
答:我是讀歷史出身,後來研究文學領域,都是受到阿公和他友人的影響。我後來研究阿嬤,關心性別議題,其實也是阿公影響,因為如果不瞭解阿嬤,又怎能認識真正的阿公?
問:妳如何評價楊逵的一生?
答:阿公形容自己是「會寫作的園丁」,這是很好的描述,他從事文化工作,又是勞動者,阿公對於社會實踐的認同遠高於文人作家,作家的稱呼無法彰顯阿公其他生命部分的實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