稿源:2016-04-18/聯合新聞網/祁立峰/國立中興大學中國文學系副教授
攝影師蜷川實花。蜷川實花攝影展排隊入場人潮。 |
最近有篇看蜷川實花攝影展的心得文,在臉書被瘋轉。作者形容自己才踏入展場,還未及深入,動線即被打卡自拍的人潮給阻塞。女孩自拍完換朋友拍,朋友拍完換男友拍,有拍當拍直須拍,拍到深處無怨尤。而作者身為資深蜷川實花粉,認真看展卻幾經受阻被嘖,當下是寶寶心裡苦但寶寶不說,回到自己臉書同溫層才一瀉千里大爆氣,結論是「台灣人根本不在追求美感的提昇,而是追求眼前的虛榮感」。
其實台灣人瘋排隊迷看展早已不是新聞,說這其間隱含有一窩蜂的集體盲從與愛慕虛榮的時尚感,實也不能說不對。但我覺得關鍵在於我們如何定位展覽,如何界定所謂的藝術、經典以至於所謂的美感或美學。
首先這與我們對展覽的雅俗想像有關。若可供展覽的乃是藝術品真跡,那麼看展當真是一件很「雅」的事,此處所謂的「雅」你可以將之代換成很潮、很in、很時尚,反正就差不多那個意思。那麼問題來了,如果當一有品味有質感的藝術,成了大多數人都足以欣賞的品味,它還會是風雅的嗎?
錢鍾書有一篇〈論俗氣〉,從赫胥黎對愛倫坡詩的評價談起,赫胥黎不喜歡愛倫坡的詩,說像「戴滿鑽戒的手,俗氣迎人」,鑽戒固然是美麗的,但當妝點過度形成了不協調,這樣的美好就流於俗豔了。除此之外,俗還有另一層定義,就是「俗的東西就是可以感動『大多數人』的東西——此地所謂「大多數人」帶著一種譴責的意味,不僅指數量說,並且指品質說」,「當一樁東西能感動的人數超過了他自以為隸屬著的階級的人數」,原本風雅的事物轉瞬也就成了俗氣。
所以當蜷川實花的真鐵粉一進會場,發覺上百人自拍卻又以一種不具美感的欣賞方式在看展時,立馬陷入了錢鍾書此處所談的雅俗之辨。
但我們應該問的是——除卻那些文藝復興真跡,這些年在文創園區輪翻更迭的當代攝影漫畫藝術展,他們本身是雅的嗎?是所謂感動人數有限侷限某種階級的秀異美學嗎?或者更進一步問,當達達主義將小便斗放進美術館之後,當後現代大駕光臨之後,所謂的展覽還必然得是雅正可采、以提昇美感為要務嗎?
這可能是第二個,亦即我們對雅俗本身的辯證。前面說得那篇錢鍾書〈論俗氣〉,接著談到了所謂的「俗雅」與「雅俗」之別。庸人多半希望脫俗入雅,但卻偏偏「雅的這樣俗」,從這個角度來說,忽略了所謂的攝影展本來也僅是通俗文化,而非要以資深以精英文化視角批判其餘看展自拍打卡的庸人,那麼不過是另一種庸俗化的示範。
回顧近年幾場爆滿的大型展覽——哆啦A夢、航海王、伊藤潤二到柯南,在靈光消逝的年代,不僅那些靈光醚酚的真跡足以進美術館、放入光可鑑人的玻璃櫃深處,供文化精英瞻仰。所謂展覽本身就被削弱厚度,成了異托邦,提供大量摹本、供複製、供拍照、更重要的是供打卡上傳。
你不妨試想,當你在哆啦A夢展覽時排了漫長隊列,終於要套上那供參觀者拍照的空氣砲時,這時不知道哪來的專業哆啦A夢鐵粉,煞有介事指著你右拳那只空氣砲導覽起來:「話說空氣砲作為《哆啦A夢》攻擊力輸出最高的三種道具之首,它第一次登場是1985年的大長篇《大雄的宇宙開拓史》」……這是何等荒謬?在這個大量複製、通俗作為正典的時代,早已經不僅是班雅明(Walter Benjamin)的《迎向靈光消逝的年代》或布魯姆(Harold Bloom)《影響的焦慮》書中談的「妖魔化」和「逆崇高」足以解釋的了。
足以與此相提的另外一則新聞,是去年一國小男童看展時因重心不穩,戳破傳說中的名畫。一開始小弟被網友譙到飛起來,但隨著鑑定報告出爐,證明主辦單位廣告不實,進而遭公平會開罰五十萬。那一記損傷藝術美感高度的重拳,這下成了正義的「辨偽神拳」。
我真正想講的是——其實看展時打卡拍照上傳、或更極端的為了拍出美照才去看展的觀眾,又有何妨?主辦單位也樂得藉由交友社群的邊際效應,吸引更多人氣進場看展,親眼瞻仰這一幢幢佯裝成藝術卻一點也不的藝術品。這可能才是我們如今對展覽的定義。因此,就讓所謂水準低俗、追求虛榮的觀眾情侶們,堂而皇之的打卡自拍吧。展覽單位充其量,只要確保看展動線的流暢就行了。
只是我想到另外一個問題是,所謂的看展動線又有何意義?讓每個專業看展粉絲裝模作樣在分明是通俗美感的作品駐足,眉頭緊皺,沉吟半晌,接著說出這幅是「藍色的憂鬱時期」,那張是「交叉構圖法」……這等招數除了唬爛把妹之外,恐怕再無意義。在這去中心無深度的後現代,僕竊以為好好替身旁女伴拍下一兩百張外拍美照,終究是比較實際的。
至於所謂動線,只要比照當年看企鵝看無尾熊看圓仔的移動速度就可以了。大部分時候我們也無以區辨它們之間到底有何不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