稿源:2016-05-17/聯合新聞網/祁立峰/國立中興大學中國文學系副教授
首先,我們先假設有一個雖然是出於想像、卻又被屢屢被用來自稱的「文壇」或「詩壇」,而在此圈內所牽涉的抄襲疑雲或指控,就我印象那是從來沒少過。至於從鄉民視角去八卦版鍵入抄襲二字,版面列出太多關於某流行曲實是向某曲致敬的關鍵詞。此處的「致敬」並不屬於互文性理論的脈絡下,反倒是一個機巧酸誚的專有名詞,當然它牽涉的還是文本和文本罅隙的間性。
比起那些理論謅謅的術語——「複寫」、「續衍」、「戲擬」或「逆崇高」,「抄襲」大概是其中最難聽的。被指控者要不銷聲匿跡,要不全力反擊,大澄大清有之,含糊跳針有之,按鈴申告亦有之,就知道此指控看似小奸小惡,實則事關半生清譽,不可不慎。
關於抄襲的定義、流變、(黑)歷史或邊際效應,所論者多了。而就我所知的古典文獻中,最早觸及到文本間雷同性的論述,應該是西晉文學家陸機的〈文賦〉:
必所擬之不殊,乃闇合乎曩篇。雖杼軸於予懷,怵他人之我先。苟傷廉而愆義,亦雖愛而必捐。
陸機談的是題材之巧合,倒不是什麼刻意模仿或抄襲。可能是一種創作者彼此通感的神秘連結。當然我們現在覺得這個解釋太狂了,比扯鈴還扯,但要知道在古典時期題材並沒有那麼多,且退一步說好了,若「寫作」除了意象、技術的鍛鍊,仍有一部份屬於天啟的靈感乍現,那麼這樣的氤氳靈光,確實可能有雷同的巧合。
這一段陸機的意思是:即便想出了再怎麼好的題材,就算自出胸臆,一旦和他人撞哏,那麼也只能將它捐棄。以今日看來這定義有點太狹義、自律過頭了,我相信大多寫作者都作不到。其實中外文學經典都不乏著名的互文致敬,像《水滸傳》之後有了《蕩寇志》、《水滸後傳》等續衍;或傳說中村上春樹《挪威的森林》對費茲傑羅《夜未央》的複寫。
不過更讓我感興趣的是此次抄襲爭議,除了互文性外,江西詩派的「奪胎換骨」幾次被談及。而這樣的主張之提出、之流行,也確實是中國文學史的公案。其實古典詩歌經常有將他人詩句剽竊嫁接而耳目一新的例子,因此該主張有其特定脈絡。而這段出於王楙《野客叢書》一書附錄的黃庭堅原句,是這麼說的:
詩意無窮,人之才有限。以有限之才,追無窮之意,雖(陶)淵明、(杜)少陵不能盡也。然不易其意而造其語,謂之换骨法;規模其意而形容之,謂之奪胎法。
黃庭堅提出奪胎換骨的前提是人的才華有限,當然從整個語料庫來說,所有的語句意象組合確實有不斷重複的可能性。接著他解釋了換骨與奪胎之法。但重點是黃庭堅一來沒說此法多好,二來沒說這是他自己的創作準則,爾後江西詩派興起,此二法被某些詩人奉為圭臬,這恐怕出乎黃庭堅的想像。
再來細論這兩法,「換骨」講的是同樣意象的改寫,就像把佛跳牆搞到爆炸一樣還算有點創意,但比較扯的是奪胎法。南宋曾季鯉《艇齋詩話》解釋此法,舉了幾個黃庭堅模仿白居易的例子:
相去六千里,地絕天邈然。十書九不到,何以開憂顏?(樂天)
相望六千里,天地隔江山。十書九不到,何用一開顏?(山谷)
霜降水反壑,風落木歸山。苒苒歲時宴,物皆復本原。(樂天)
霜降水反壑,風落木歸山。苒苒歲華晚,昆蟲皆閉關。(山谷)
這樣的致敬說起來確實很接近抄襲,羞恥度比含羞草還羞一點。但這也不無可能是山谷的模擬習作,且稍晚就已經有評論家對此法撻伐,像金代王若虛《滹南詩話》:
魯直(即黃庭堅)論詩,有奪胎換骨,點鐵成金之喻,世以為名言。以予觀之,特剽竊之黠者耳。
「剽竊之黠者」即是高明的抄襲,抄襲的良窳之分,這可能是更深刻複雜的辯證,一旦認真論起來難免要拉仇恨值,此處就姑且不論了。我們回歸文學史現實,黃庭堅稱不上提倡奪胎換骨,此法或許確實流行過,但誠如元好問的批評:
古雅難將子美親,精純全失義山真。論詩寧下涪翁拜,未作江西社裡人。
當代文學當然已經離開古典詩歌脈絡很遠了,但無論抄襲或致敬,那終究只能是低等的模仿,無法作為榜樣。其實論及抄襲,我始終覺得其中隱含一感傷而悲劇性的層次,就像楊索說的「抄襲是平庸者向命運的叫陣」。我自己從來不是受寫作之神眷顧的人,所以頗能體貼那樣的心情——被他人靈光與才華的熠熠閃亮給灼傷燻痛了,卻只能走在舞台布幕背後、在闃黑黯淡的走廊盡頭,彼此錯身的落寞。
但抄襲終究像一場與惡魔的交易,既殘忍而危險,最末了這才恍然驚覺——那些終究不屬於我們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