稿源:2016-12-14/關鍵評論/譚偉恩/國立中興大學國際政治研究所助理教授
眼下可以確定的是,川普會設法強化美國的出口貿易,並透過各種談判,來降低和消除外國對於美國商品進入市場時的限制或阻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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吾人偶聞:外交是內政之延伸。又不時感嘆:弱國無外交。準此,能將國內政治的影響力投射於外者,多半不會是弱國。而外交關係上能與本國政治產生相當聯繫者,也必然少有不是強權者。
2016年11月的美國總統大選,川普(Donald Trump)勝出,這是一個震驚全球的結果。選後排山倒海而來的各種座談、專論、研討活動汗牛充棟,盡皆圍繞這位行事作風個人色彩鮮明的下任美國總統。就此以觀,似乎「結構論」沒有成為多數人第一時間的思考,而是「個體論」引領了媒體和一般民間論述關於川普未來執政的分析視角。本文擬從川普的世界觀(特別是他三項主要的政策立場)作為立論基礎,就其明年(2017)1月實際執政後對國際關係可能造成的影響,提供淺見,就教方家。文末提出之核心觀點是,強權如美國的內政變遷,並不會實質上對既存的國際關係造成顯著衝擊或影響,至少短期內,這樣的變化難以發生。
一、川普的世界觀
就其選舉期間提及之孤立主義,約有三個面向可以推敲川普的世界觀:
1. 對目前美國的盟邦關係有所質疑。
2. 對目前美國涉入的自由貿易有所批評。
3. 對民主不特別強調,對極權不特別仇視。
這三個面向,雖難言是未來川普行政團隊治理美國內政與外交的支柱,但必然已和現任民主黨歐巴馬(Barack Obama)政府的思維有明顯區別,同時也和目前諸多國際秩序(含條約或建制)的運作模式有所扞格。
正因川普其言呈現出對美國目前外交政策、承擔之國際角色迥異於過往的認知,故而不少人憂慮2017年當他入主白宮後,美國涉外政策會出現180度轉向;而因為美國是目前全球政治與經濟的主導軸心,白宮的一言一行,還有對於國際許多事件的企圖,都會因為新任總統川普的繼任,出現強國內政變遷衝擊國際秩序的結果。
然而,川普真的是如此不可預測嗎?他的孤立主義外交思維真的會為國際社會帶來災難嗎?
二、為什麼質疑當前美國的聯盟關係?
嚴格來說,從1987年在《紐約時報》、《波士頓環球報》和《華盛頓郵報》等三大報以全頁篇幅,闡述美國外交政策與防禦措施的失當開始,川普就一直對美國為盟邦提供免費的防禦感到不悅。主要原因在於,涉足亞洲的軍事存在,對美國沒有戰略上的利益。川普也同時認為,北約(NATO)原本的功能已隨冷戰結束而過時,因此除非盟邦支付費用,不然美國不該繼續投注軍事資源在NATO。
然而,協防盟邦或是遠投兵力於北美以外的地區,是否真對美國毫無利益可言?這恐怕是值得辯論的議題。定義上,非物質的盟國信任、或是以美國馬首是瞻的主觀認知,也是一種利益。川普當然可以用純物質性的指標來衡量「利」與「不利」,但短時間有利的,未必長時間也有利,反之亦然。治國是要短視近利,還是要高瞻遠矚,本來就是一種選擇。從川普任期的四年或八年來看,他對目前盟邦關係的質疑,並沒有特別應予非難,自然也不會是國際社會的災難。
三、為什麼偏好貿易保護主義?
與其說川普是個保護主義者,倒不如從現實主義的國際政治經濟學來理解他的貿易思維。自17世紀起,歐洲大陸上許多國家的經濟成長趨緩,貿易往來和生產表現都不佳,重商主義便在此時崛起。
這樣的歷史背景,和當前川普的保護主義言論獲得美國中下階層許多民眾支持,有難以言喻的雷同。簡言之,財富累積是主權國家在面對國際競爭時的重要課題,17世紀時的Thomas Mun就建議,英國應減少對進口貨物的依賴,並大量透過出口貿易來累積國家財富(當時是吸取各地的貴金屬)。顯然,重商主義的核心理念就是,政府要為累積財富提供平台,而財富的追求最終要服膺國家的政治權力與目的。在這樣的思維下,國際貿易就是國家政治權力競爭的舞台(所以川普要讓美國再起,不可能避開國際貿易),不是可以輕易合作與討論絕對獲益的場域,而是宛如軍事議題,屬於殊死戰之零和賽局。
學者Jacob Viner將財富與國家權力的關係,做了有系統地說明:
1. 財富是權力的基本要素,無論是防守或是侵略,都不能沒有它。
2. 權力是確保財富的關鍵,更是獲取財富之必要手段。
3. 財富與權力都是國家應予追求的目標,但不同時期有優先性的調整。
綜上所述,不難理解商人背景的川普為什麼偏好「保護主義」,而他口中的「保護主義」不完全等於一般吾人在討論貿易自由化時可能面臨的「protectionism」。進一步說,川普會不會對特定的美國本土產業進行政策保護或境內支持措施,需要待其上台後,方可觀察與得知。但眼下可以確定的是,他會設法強化美國的出口貿易,並透過各種談判,來降低和消除外國對於美國商品進入市場時的限制或阻礙。
四、民主不再重要了嗎?
不少人說,川普沒有像希拉蕊(Hilary Clinton)一樣對中國的人權問題、或俄羅斯的極權政體加以撻伐,因此將其定位成是極權或非民主捍衛者的政治人物。對此,本文有一點不同看法。首先,曾經在公開場合支持民主或批判侵害人權的美國歷任總統(或西方領袖),經常是雙重標準。有些人道危機會出兵干涉,有些則充耳不聞。其次,美國雖然經常對中國人權問題有所置喙,但與中國貿易互動之深,也是眾所週知。如果真的不滿、或難以認可中國人權情況,應該是拒絕與其有所往來。但冷戰後,從來沒有任何一任的美國總統會這麼做;過去聲望頗高的柯林頓(Bill Clinton)總統,更是將人權與貿易脫鉤的提倡者。
顯然,川普不言明對民主價值的強調,或是對俄羅斯的強人政治做出批判,是一種更為務實與真誠的行為。對他來說,是否民主或是否極權,都不是重點。能對美國有利的,就可以考慮合作;相反地,拖累美國、或是增加美國負擔的,就算是民主的盟友,也應該重新考慮與其交往的深度。如此看來,民主重要嗎?在國家利益(或有時是政黨利益)之下,民主從來都不是最重要的,不是嗎?
五、一個獨斷獨行的政治狂人?
在一個像美國這樣成熟的民主國家,個人色彩如此鮮明的川普入主白宮後,能不受制度拘束且恣意而為嗎?內政上,美國憲法有一套機制,可以制衡總統的行政權,至於這樣的情況在外交上並不存在。其次,川普的許多言論或政策,其實是「消極」陳述;也就是上台之後「不要做什麼」,例如:不再負責盟邦的防務、不再支持貿易自由化、不再開放邊境等等。
制度上,美國憲政僅能約束川普不能恣意廢除一項已經簽署、或完成國內批准的條約,但不能要求他積極去履行條約中的義務或規定,便何況許多條約的義務是非常模稜兩可的。以國際防務來說,NATO的組織章程中(特別是第五條有關集體防禦之處)就沒有具體明確規定締約國該怎麼做。
六、國際關係的未來:川普上台不用大驚小怪
如果沒有特別的意外發生,川普接任美國下一任總統是幾乎確定的事實。而他入主白宮後,國際秩序會不會出現重大的改變,進而衝擊許多國家,並在政治、經濟、或其它安全議題上激起波瀾?
這個問題將因吾人側重的時間範圍大小而有異。若以四年或八年來看,就算川普完全採取孤立主義或是保護主義,國際整體的政治與經濟關係,也不會出現什麼重大轉變。亞洲的中國還是會為了累積國力,繼續支持貿易自由化,並且在美國沒有干涉的情況下,加速「一帶一路」或是RECP一類區域貿易自由化協定的構築。
東北亞的日本與韓國,或是歐洲大陸上的傳統盟邦,在沒有美國協防或提供核子保護傘的情況下,也許可能朝向建構自身的核子武力,但核擴散不必然就是國際安全惡化的同義詞。國際關係理論的知名學者(例如:K. Waltz)就曾明確指出,越多國家擁有核武,反而有助於國際安全的穩定化。簡言之,短期的國際關係,無論是區域或是全球,不會因為川普繼任美國總統而出現重大變遷,更遑論發生結構性的調整。
不過,長期來看,一個不再深度介入全球事務的美國,會鼓勵所謂的修正主義者(revisionists),對二戰後由美國一手建立起的國際秩序模式進行挑戰。因此,八年之後的國際關係,有可能是個山頭林立或區域強權四起的局面。若屆時果真如此發展,那麼「競爭」的現象可能多過「合作」,全球局勢確實有可能趨向較不穩定。
這就可能讓彼時的美國領導人重新思考,是否要重新介入國際事務,或是增強與其它地區國家的互動──也就是脫離孤立,重返干涉或世界主義。但這也是未知數,沒有人敢斷言。唯一能確定的是,如果屆時修正川普留下的「惡果」會有益於美國的國家利益,那麼美國一定會毫不遲疑地再度向外擴展,只是擴展的範圍與速度,取決於當時美國的國力多寡。